主讲：郦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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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柳
韩 翃
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情诗，之所谓是情诗，是因为它来自于人性最本真的情感，甚至那些优美的情诗往往来自于人生最本真的生活。今天我们就来解读一首来自于真实的生活、来自于传奇的人生、和来自于历史真实的一首情诗。这便是名列“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的千古名作《章台柳》，诗云：（见上，略）
当然因为这首诗流传太过广，所以导致在后来的流传中也有好几个版本。比如说第二种版本就叫：“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还有一种比较有名的版本叫做：“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一对比我们就可以发现，几个版本中不同之处都在于那句深情的问句：“颜色青青今在否”、“昔日青青今在否”、“往日依依今在否”。这一句看似平常之问，其实最是饱含深情，所以在后世流传中竟延伸出各种各样的版本，这也可以反证其流传之广及深得人心。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其广为流传，到最后这首情诗产生的最大的影响反倒不是这首诗中的那个故事了，而是诗题“章台柳”。因为影响之大、传播之广，“章台柳”后来不仅成了一种词牌名，后来大概也让原作者韩翃始料不及的是，“章台柳”最后竟然成了某些人、某些地方的特别代指。比如“残花败柳”这个成语就和它有关；甚至“章台”到后来竟然成了娼家聚居的代指。这种流俗中传播的效果，大概真的会让原作者啼笑皆非，甚至悲哀莫名的。其实，章台以及章台柳，原本都是纯洁而美丽的。
历史上有两个章台：一是春秋时楚国的离宫，又叫章华台，2000年的时候，楚国章台的考古发现还被列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另外一个著名的章台，就是战国时候秦国王宫中章台殿。《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说：“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可见蔺相如著名的“完璧归赵”的故事，也就是他在秦王大殿之上要怒触柱以保“完璧归赵”就发生在章台殿。
因为章台太过有名，所以到西汉时长安城内就有一条著名的章台街，汉书《张敞传》记载说，张敞“罢朝会”之后，“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后世故有“章台走马”之说。唐人崔颢遂有诗云“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而宋人欧阳修则有词云“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章台固然最初是宏阔而雅正的，韩翃的《章台柳》最初也是纯洁而美丽的。
韩翃的《章台柳》其实还有个小题就叫“寄柳氏”，可见这个“章台柳”的“柳”还是个谐音双关，既指柳树，也指他相爱的那个柳氏姑娘。所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那么昔日的韩翃与柳氏，他们的青春相遇，又是怎样开始的呢？孟棨的《本事诗》和《太平广记》的《柳氏传》都记载了这个美丽的故事，当然《太平广记》的《柳氏传》来自于唐人许尧佐的《柳氏传》。
据《本事诗》和《柳氏传》记载，韩翃名属“大历十才子”，“大历十才子”中其实最有名的就是韩翃和李益。“韩翃少负才名，孤贞静默，所与游者皆当时名士”，这是说韩翃年轻的时候即才华横溢，且长得俊逸潇洒，再加之性格冲静、沉毅，所以虽然他出身寒门，但所交游者大多是名门豪士。
事实上，历史上有两个著名的韩昌黎，一个当然是我们所熟知的韩愈，韩昌黎；而另一个韩昌黎就是韩翃。当然韩愈是河南河阳人，而韩翃的籍贯则是青州南阳。有学者考证，这里的青州南阳并非是今天河南的南阳，而是指山东青州南阳。韩愈与韩翃都被称为韩昌黎，是因为他们的郡望都属昌黎。而这里的昌黎应该不是指今天的河北昌黎，而是指古郡，昌黎郡，它们的治所应该是在辽宁的义县。
北朝的时候古昌黎郡最大的族姓就是韩姓，所以后世韩姓多自称“昌黎韩某”。所以像韩愈就是因为他自己老这么称“昌黎韩某”或者“韩昌黎”，所以韩愈逝后就被追封为“昌黎伯”，所以后人更以“韩昌黎”或“昌黎先生”呼之。韩翃年少时也自称“昌黎韩某”，这就可以看出他和韩愈一样，也有一种自我的期许。这样一个有才华、有颜值、有志趣的韩翃，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虽然出身寒门，但所交游者却每多豪门贵胄。
据说天宝年间，年轻的韩翃西入长安求取功名，结识了一位姓李的王孙子弟。这位姓李的王孙子弟也倾慕韩翃才华，每每邀其赴家宴。那么在李王孙的宴饮席上，李王孙的一位美艳的爱姬柳氏，也就是《章台柳》的柳氏和《柳氏传》的柳氏，真正的女主人公就开始出场了。她在席间与韩翃，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凝视，目光中不知不觉就擦出了火花。这样的场景，真的很像李商隐在他的《无题》诗中所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是李商隐却只能看看而已，因为他所处的时代已是好景不再的晚唐，已是虽然“夕阳无限好”，却“只是近黄昏”的末路时代。而韩翃与柳氏，此时还在天宝年间，他们还年轻，就像年轻的大唐、风华正茂的盛唐一样。柳氏主动地追求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爱情，向李王孙表明心迹。而李王孙虽然只是一个富户公子，却也真的不辜负生在这盛唐的时代。他豪情磊落、并不吃醋，不仅亲手撮合将柳氏嫁与韩翃，并掏出30万钱以为嫁资。这样大度的李王孙，虽然也是纨绔子弟，但慷慨之举、成人之美倒颇有几分侠义风范，让人不由得想起“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客来。当然主动追求幸福爱情的柳氏则更容易让人想起“风尘三侠”中的红拂女来。
对于“红拂夜奔”的故事大家肯定不陌生。“三原”奇才李靖，他其实是隋唐名将韩擒虎的外甥。韩擒虎在李靖年轻的时候与他讨论兵法，曾称赞说，可与我讨论孙吴兵法的人，举世也只有李靖一人。后来李靖果然兵法韬略无人可比，实为一代奇才呀。他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为大唐王朝的建立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封魏国公，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甚至到唐玄宗时，配享武成王庙，为“十哲”之一。
他的《李卫公兵法》、《唐太宗李卫公问对》，还有《李靖六军镜》，都是著名的兵书。而《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在北宋时候就名列《武经七书》，是中国古代兵家的代表著作。而李靖年轻的时候身逢乱世，空怀报效家国之志，却投身无门。所以最初的时候他曾经投身越国公杨素门下，杨素老眼昏花，不能发现李靖的才能，只是走过场一样，与李靖虚与委蛇，聊了一通便算作罢。
而杨素身边的侍女，也就是红拂女，却慧眼识英才，主动夜奔李靖，以身相许，成就了人世间一段传奇之恋。柳氏虽为李王孙的爱姬，当然这里要强调一下，这里的爱姬应该不是她的侍妾，而只是他府中的歌女。柳氏虽出身贫贱，但却和红拂一样慧眼识英才，并敢主动地向韩翃、向李王孙坦露心声，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收获自己幸福的爱情，这实在也是人世间一段难得的佳话。韩翃也非常爱柳氏，史称柳氏“艳绝一时”，而且又有这样的眼光与胆略，可见她与韩翃正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柳氏和李王孙的眼光确实都不差，韩翃虽然出身寒门，而且性格偏于内向沉静，但他确实是一支潜力股、白马股。韩翃早年虽沉于下僚，但到后来他的一篇《寒食》名传天下，连代宗皇帝都非常喜欢他。而那篇《寒食》也确实是非常具有韩翃风格的千古名作，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寒食》其实可以和杜牧的那首《清明》相互参看，我们在分析《清明》诗的时候，讲了上巳节、寒食节与清明节的由来，讲了介子推传说故事的背后，其实是中国人、中国文化对生命与生机的崇拜，是要“熄旧火、侍新火”，这其中其实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光明的追求，还有对生命无限生机的追求。所以韩翃的这首《寒食》其实讲的就是“停薪”，“熄旧火、侍新火”的这个转折的时间档口。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说的是暮春时节，长安城里处处柳絮纷飞、落红无数，寒食节的东风吹拂着皇家花苑的柳枝；而“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则是说夜色降临，宫里忙着传蜡烛，甚至皇帝要把新火赐于权贵之臣，所以袅袅青烟，早就散入了王侯贵戚之家。
这一联里其实有两层意境，一是表面上的王侯贵胄之家的烟火气，而且他们能得到皇帝的“赐新火”，这仿佛代表着无上的荣耀。所以当时长安城里的贵戚豪门也都纷纷传颂韩翃此作，可是韩翃内敛的性格与汪洋的才气使他的诗绝不像表面上写得那么简单。所谓“五侯”有的训诂认为是汉成帝时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皆为侯”，一时贵甲天下。但也有另一种训诂解读认为，这里的“五侯”是跋扈将军梁冀之“五侯”，而梁冀之“五侯”后来又为宦官所灭。
所以豪贵近幸之家，不只是这些权贵，其实也代指宦官。中唐以后，藩镇割据、宦官乱政，所谓豪贵近幸、所谓青烟散入的五侯之家，其实正是天下之痈疽、朝廷之毒疣，但这一层深意却不容易读出。吴乔《围炉诗话》云：“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这就是盛赞韩翃的《寒食》实在是有“春秋笔法”。
后来，韩翃大志难伸，称病在家。有一天一个姓韦的朋友突然半夜来敲门，而且叩门声很急。韩翃出来相见，这个朋友高兴地祝贺说，恭喜恭喜，您升任驾部郎中了，而且，让您制制诰——也就是起草皇帝的文书与诰令，这是翰林学士才能享有的荣耀。韩翃听了很吃惊，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儿吧，一定是搞错了。姓韦的朋友则透露内情说，最近皇帝身边制制诰也就是起草文书的人，刚好岗位缺编缺人，中书省两次提名，德宗皇帝都没批，后来德宗皇帝亲批说：“用韩翃”。
当时官场还有一个和韩翃同名同姓的人，而且官列江淮刺史，位高权重，所以中书省就以为要用那个韩翃，结果德宗皇帝又做了长长的批示说，我要用的是那个“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的韩翃。所以姓韦的朋友说，这不就是您的名作嘛！结果第二天诏令下达，韩翃果然因一篇《寒食》终得一展凌云之志。这样的韩翃，并非久居池中之物。柳氏慧眼识珠并敢主动追求，而且与韩翃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实在也是人间奇女子，也是人世间的一段爱情传奇。可是当年的韩翃还年轻，他初遇柳氏时还没有功名，还只是一介寒士。
当然因为收获了柳氏的爱情，韩翃的人生确实迎来了转机，第二年他高中进士。可是就在一切都向着美好徐徐前行的时候，突然“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安史之乱”猝然爆发，从此盛唐不再，大唐江河日下。韩翃此前尚未及授官，又逢家中有难，只能匆匆与柳氏告别，在战乱的时代浪迹天涯。
韩翃于漂泊之际，入淄州节度使侯希逸幕府，被辟为掌书记，但是两京沦陷、柳氏无踪，韩翃念念不忘。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柳氏的消息，于是，他便托人带去一囊碎金并这首《章台柳》，寄与天涯遥望的柳氏。
诗中虽情意缱绻却别含隐忧，我那相爱的人啊，在这离乱的尘世间，你会不会还在冰清玉洁的等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那么这首诗、这封信，会不会寄到柳氏的手中呢？
那个曾经慧眼识英才，并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并最终收获幸福爱情的柳氏，她在沦陷的长安城里，又如何自保？又如何守望她相爱的人呢？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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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并感谢： 爱品红楼梦 等刊头剪纸：吉林李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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