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网站首页    行业动态    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文学创作获奖作品(七)

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文学创作获奖作品(七)

阅读量:3753929 2019-10-24



小说组第二名

宋佳音
     弘治十三年
“咳咳咳咳咳……”
张痨子又是被自己咳醒的,他颤抖着佝偻成一团,能把肺咳出洞眼似的,胸腔里发出烂风箱般破败的声音。挣扎着站了起来,贴着墙壁挪出了狭窄阴暗的小巷子,那富有北方平原浓浓沙土味儿的春风立即毫不留情地向他刮来,张痨子的背压得更弯了,轻咳两下啐出一口浓痰,吸了吸鼻子。
北京城的三月,虽是初春时节,天气依旧冷得很,大街上净是紧裹着冬衣的人,正三三两两地挤在一处边闲聊着边迈着僵硬的步子。
“黄河又发大水啦。”
“我也听说了,昨儿夜里城里来了好多乡巴佬,听说是山东逃难来的。”
张痨子低着头,从他们身旁经过,山东?那地方他可熟悉了,是他老家。在老家那会儿,他还不是叫花子,也不叫张痨子,他是个教书先生,有个文雅名字。今年是弘治十三年,而六年时候的那场黄河大水,让他再也没回过家。
张痨子找到了自己的乞讨位子,就着地上一个破麻袋坐了下来,他蜷着膝盖,晃动着单薄干枯的身体,嘴里念着些“行行好吧”、“赏老头子一个饭钱吧”一类的话。
他一边说还一边卖力咳嗽,咳得着实吓人,倒还真有人在他脚边丢两个铜板。
突然,一个碎银子滚到张痨子脚边,他一个激灵,浑身通透了,连忙抢着夺过碎银子,塞在自己破衣襟里。

“老人家,买几两药去吧。”一个姑娘站在张痨子前面,声音柔柔的,听得人舒服极了。
张痨子一抬头,看见一张白净的清秀小脸,却是作妇人打扮。
  周围的几个乞丐都看向这里,忍不住对着那少妇砸巴几下嘴。张痨子却只觉得头顶一阵巨雷惊天,仰头瞪眼张着嘴看着那少妇,说不出话,只剩下胸腔里破败的喘息声。
少妇也看着他,有些疑惑的样子,这时后边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少妇见了他便娇笑着靠在他身上。
“老爷……”
“这叫花子你认识?”
张痨子低下了头。
“不认识,就看他可怜。”
张痨子缩紧了身体。
“哈哈哈,珠儿就是心善。”中年男子摸着稀稀拉拉的胡须,搂着少妇往回走了,少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还是极柔顺地倚着男人走了。张痨子看着他们走上一辆颇为宽敞的马车,那男人身上穿得考究,说话也有气势,大约是个官老爷吧。
而那女人……
张痨子心想,那姑娘化成灰他都认识,正是他的闺女珠儿。

弘治六年,那被他卖给人贩子,只为换一顿白面馍馍的珠儿。
那时候张痨子的房子都给冲没了,田也毁了,整个乡里更是一粒米没有。张痨子一家只能背井离乡,一路上吃观音土、扒树皮。张家媳妇儿装了一肚子土,又喝多了水,给撑死了。女儿和他也都饿得奄奄一息。正巧,有人贩子经过,张痨子抱着已经饿昏过去的珠儿,去找了人贩子。
“多大了?”
“刚满十二。”
“模样是不错,不过年岁大了些罢?”
“她身量小,您摸摸。”
人贩子把不省人事的珠儿平放在地上,捏捏肩膀,摸摸胸脯,又把丫头翻了个身揉了把臀部。
“行吧,我收了。”那人给了张痨子一小袋子玉米馍馍。
“要白面儿的,大袋。”
“啐,又不是卖小子,再加几个玉米馍馍,不能多了。”
“就要白面儿的,小袋也成。”
“成成成。”
张痨子喂了珠儿半个馍馍,自己嚼了剩下半个,抱着袋子,目送着人贩子抱走了珠儿。
那白面馍馍,香极了。
眼看快到中午了,张痨子揣着半天讨的银钱,换了几个肉包子,他坐在一家人家的后门台阶上,安安心心地吃完了。

忽然后门被推开了,一个妇人牵着两个孩子走了出来。大一点的孩子瞧见了张痨子,立即兴奋地拾起一颗石子向他砸去。
“哈哈哈哈,没鸟儿的张痨子!”
小孩子也跟着起哄:“张痨子,没鸟儿!”
张痨子咳了两下,老脸涨得难受,嗫嚅着嘴唇,却没办法反驳。
“作死啊,哪里学得荤话!”妇人气极,作势要打孩子。张痨子没看着,没说话,只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他踱着步子,看了眼裤裆。没办法,都是自己惹来的臊。想当初他跟着难民们来到京城,每天也只有官府施舍的一口薄粥,还不一定能吃到,实在是活不下去。有一天他看见官府外头贴着的告示,正是宫里在招募宦官。张痨子心想自己饭也吃不饱了,女儿都卖了,这子孙根是没什么用处了,废物一根,何不卖于帝王家。
然而他又打听到,官府指定的净身地方,那是要收一大笔“净身费”的,他哪里出得起。这时的张痨子满脑子都塞着大明几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虽然结局是各有各的,但起码风光过啊!张痨子冒死偷了屠户家的砍刀,在一间破庙里自行了断三寸赘肉。
这之后他发了三天的热,好在最后还是挺过去了,他拖着残躯去了官府登记的地方。
最后,他没被选上。
终于,沦为了阉人里最底层的丐阉。当然后来张痨子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京城不知有几何,那简陋的小巷子里,郊外的破庙里,时常挤着一窝一窝的丐阉。张痨子在那里过了痨病,后来人家就叫他张痨子了。
他不敢回家乡,便在京城待着,从弘治六年到弘治十三年,整整七年。
“我好得很,还能再活上七年。”张痨子这样想着,一边咳嗽着,坐在墙根睡着了。

第二天张痨子不是咳醒的,而是被一阵阵议论声所吵醒。他爬起来,弯着腰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忽然发觉大家挤着的那地方,正是昨天他待过的那家的前门。
“那珠姨娘被周夫人打死了?”
“听说是被周大少爷推下水的!”
“我怎么听说的周老爷喝醉酒了捅死的珠姨娘?”
“听说珠姨娘是被周家买来的,还不是任他们打杀……”
张痨子闻言霎时间面如土色,他不顾众人的辱骂,扒开人群,看见了一席破草席卷着的一具女尸,那是……他家珠儿吗?
这时,周府的门开了,一个妇人走了出来,正是张痨子昨日见到的那两个嘴毒孩子的母亲。
“大家见笑了,这小贱人,我家老爷刚回京,她就在府里作妖,还想害我儿,周家已经家法处置了。”妇人冷笑着命人把女尸抬起,朝乱葬岗抬起。
人群渐渐散了,张痨子却悄悄跟着抬尸体的人,一路走到乱葬岗,已经是傍晚了。
张痨子第一次来乱葬岗,他在几里外就闻到那呛人的臭味了,腐败糜烂中带着奇异,张痨子的胃里难以抑制地翻涌起来。
“好咧!”两人合力把尸体丢在了乱葬岗上,一刻也没有多停留。

等他们是背影完全消失,张痨子从阴暗处爬出来,颤颤巍巍地挪动步伐走向了那片尸山肉海。他蹲下来,很快找到了刚才那尸体,掀开席子,看见的正是那清秀小脸,只是沾满了血污。
“珠儿,珠儿!”张痨子一下子心中酸痛难忍,多年不曾有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抱着女儿的身体,蜷缩着、抽噎着、一边又时不时剧烈地咳嗽一阵。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了起来,用力地把珠儿的身体从乱葬岗里拖出去。
张痨子抱着珠儿,像极了七年前他抱着小姑娘去找人贩子,去换那香馍馍。
他把女儿抱到了乱葬岗的出口处,坐了下来,张痨子的心里闪过年少时看过的很多话本子,例如女儿被恶霸抢占至死,老父鸣冤,幸得青天大老爷相助,将恶霸绳之以法。
这些张痨子都做不到,珠儿是周家买的人,他们杀她,张痨子无处告官,更不可能亲自动手报仇。他从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现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阉人。
张痨子只能用那双枯瘦的手,不断地刨着泥土,他指甲留的很长,很多泥土和杂物嵌进了缝里,弄破了手指,鲜血与脏污混合着在乱葬岗外的土地上留下淡淡的印记。不知过了多久,张痨子终于挖了一个能勉强容人的浅坑,他把珠儿放进坑里,填上了土,仰着脸躺在那块平地上,把它压压实。

张痨子看着黑暗得不见一丝光亮的夜空,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张知明。
其实还是张痨子好,形象得很,他配不上张知明。
天渐渐亮了,张痨子的双眼睁得干涩,正欲闭上休息一会儿,忽然听见那边乱葬岗有极轻微的响声。张痨子打了个寒颤,这可怪瘆人的,他腿有点抖,但还是站了起来,走进了乱葬岗。
张痨子看见一个男孩安静的,坐在一堆堆的尸首残肢中,他注意到了张痨子在看他,便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半根大腿,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出了乱葬岗。
“你还好吗?”张痨子被吓住了,只问了一句。
“我还好。”男孩腿上似乎有伤,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只是脸上显露一种罕见的生气。

弘治十三年的黄河大洪水到底也退了,这浪底下又留了些什么掩攒玩意儿呢。
    后来,阉窝里流传着一个男孩的故事,他从这里出去,竟也在酒楼里谋得一个厨子的职位。
再后来,他成了酒楼的掌柜,有了点积蓄,买了个宅子,娶妻生子,还有三两仆役。他的宅子里一直有个得了痨病的老管家,整天咳个不停。不过说是管家,实则那人更像是老太爷。
这一年,离弘治十三年已经过去不知多少年了,就连弘治皇帝的驾崩也仿佛很遥远了。
这一天,老管家终于在宽敞的宅子里,咳掉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文 | 宋佳音
图  | 秀米    
排版 | Lemons 

在线QQ咨询,点这里

QQ咨询

微信服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