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庆幸,我还活着。
来源:医脉通
作者:时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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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近日,医脉通推送了一篇《自杀率第一!救死扶伤的医生为什么救不了自己?》,引起了很多用户的共鸣,其中一位用户写道:“研二并轨规培,四证合一硕士,重度抑郁,中至重度焦虑。如果能投一篇长文,我想写写我的故事。”小编立刻联系了这位或许正处于煎熬期的医学生,想在第一时间为她提供可以倾诉的地方。下面是有关她的故事,让我们来一起听听。
此时此刻,我想起了余华先生的《活着》,和王晋康先生与其同题并致敬的一篇科幻《活着》,无论是哪篇,他们都在讲述人活着、并且活下去的故事。
几乎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感到无法挣脱的困境,都会想到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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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4日上午8点30分,我走出了医院病房楼。
凌晨时大雨,神收割走了垂死边缘的灵魂,而我一夜未眠。早上五点多填写死亡证时,20多个小时没睡的我已不是疲劳,而是麻木,仿佛大脑的运行被放慢了很多倍,我看着患者的户口本,却不知道翻到哪一页,把什么信息往上填。
雨后的北京,一夜入秋。
我提着前一天就已经拿到医生办公室的电脑和行李,冒着寒风和细雨,踉踉跄跄地往地铁站走。上班时还能穿着短袖感受夏末的温暖,下班后却冷得如同掉入了冰窟,我撑着的小伞只能阻挡些许风雨的袭击,更多的雨水乘着风势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眼镜片已经沾满了雨滴,我只能费力地看着前方的路,缓慢往地铁站挪动。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试图给我一点力量,让我能够支撑到走进高铁站,坐上回家的车为止。我怕自己在国庆假期第四天的早晨倒下,以一种不那么好看的方式消失。
9月底,我告诉我妈,我已经买了票回家。假期的票很难买,尤其是我家处在一个大线路的区间上,买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我妈说:“你如果排班太多、票又不好买的话,不如现在先别回,太折腾了。”
我很坚定地告诉她:“不,我要回家!我必须逃离这个环境,只要我还在北京一天,我就会处在这个令人焦躁的环境下一天。我需要大口呼吸以获得赖以生存的氧气,我想到那些杂乱的事情就会心慌、心悸,我遇到令人烦躁的事情就会止不住地想哭。只有逃离这里,我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我妈说:“随时欢迎回家。”
我看着微信上这一行短短的字,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偷偷地掉了几滴眼泪。然后抹掉它们,继续应付病房源源不断的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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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得知自己排在10月3日值班时,我并没有打算把班换出去以提早回家,心想着晚24小时也是回,我不在乎。只是看着这个12天无休(还包括两个周末/假期)、24小时班的日程,我还是有些恐惧。
而这样的日程,对于我,以及和我一样的很多临床研究生来说,只不过是劳累生活中更劳累一点的那一部分而已。
读本科的时候,我注意过我自己的情绪状态。可能因为天生容易多想,情绪上过于敏感,一件事我能比别人拐三个弯思考,别人一句无心的话,甚至一个眼神,我都有可能会当做是不喜欢自己而难受好几天。
我是本硕连读,找硕导之前因为害怕导师不要我而紧张到连续失眠4天,下巴上长了一个巨大的痘,生理期也疯狂推迟,幸好导师很痛快地答应收我,我的身体才恢复一些。
但本科期间,总归没有研究生那么忙,纵然是公认又难又累的医科,我也还没有到情绪崩溃的地步。只是我会周期性地情绪低落,或者为一些事焦虑,不过度过那个阶段后,我还是可以写作、摄影、唱歌,做一切我喜欢的事情,从中获得快乐。
大五实习那年事情稍微多了些,涉及医院实习和毕业,情绪的波动愈发明显,但那时我还觉得我能扛过去。遇到心理状态很差的时候,我找个办法发泄一下,无论是写作还是出去疯玩,总能找到一个出口。
但读研之后,一切都彻底变了。
上个月,科里来了一批研一的师弟师妹们,我跟他们介绍转科相关事宜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我,还有活力,还是个“完整”的人。
研究生的补贴很少,每年的补贴和学费几乎持平,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额外的钱。同龄人大多都已经毕业工作或者临近毕业,而且他们就算是实习也能拿到一定的工资,只有我们干着医院最底层的活,却拿不到多少报酬。
我们的“早八晚五”就是个笑话,早上提早到,下午推迟走,午饭经常就着病历吃。夜班,周末班,更是楔在日程上的尖钉。看到别人都能“早九晚六”,还有午休时间,我们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如果能遇到好的带教老师、稍微合理的排班还好,如果遇不到,更多时候的我们更像机器一样工作,甚至忙到忘记自己身为人应该是什么模样。
科研、论文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而接连不断的考试已是常态,甚至到后来听到考试已经麻木。数千、数万、数十万字的内容,背完忘,忘了背,而且也许在考试前最后一周,还在急诊“白夜下休”地倒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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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生的苦和累,不是说几句话就能描述的。我想写更多的话,却发现写出来后也许会占据太多的内容,而这些对于在医学路上披荆斩棘、艰难前行的人们来说,都应该明白。
在这条路上的每一个人,也许当初并不知道医学这么苦,或是知道医学苦,但却不知道要面对的是怎样狂暴的疾风骤雨。
每当我看着周围的同龄人有工资、有休息日,拿着自己赚来的钱买东西、出去玩时,我只能偷偷地哭一会儿,然后把那些都屏蔽掉,继续在刀山剑树中前行。
我学医,是怀着信仰来的。那不是口头说说的信仰,那是因为年少时的一段经历,让我愿意选择走这条路。
说起来,其实两句话也能稍微概括:我遇到了一位好医生,那位医生说我适合学医,愿意教我,就是当时的那位爷爷送我了一本医学书,两句正楷的题字,让我从初二开始就坚定了学医的信心。
七年时间,省重点初中的A级班直接签入省重点高中的实验班,高三时通过了我所在学校的自主招生,我当时抱着“如果考不上就复读”的心态走进了高考考场。
分数如我所愿,按照往年情况,很稳。
填志愿时,ABC三个平行志愿,我只填满了A志愿的六个专业,BC都空着,就那样将留白了三分之二的志愿表交了上去。
我知道,我志在必得。
而六年后的现在,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第多少次想休学了,但每次都是在世界的颜色消失之后,咬破指尖,用一点殷红的血涂上新的色彩。
我从未放弃我的信仰,可现实已经将我碾为齑粉,再也拼合不成那个过去的我,那个有着诸多爱好、对生活还有热情的我。
去年10月,我在急诊。我记得很清楚,我情绪崩溃的那天是10月30日,金庸先生去世的日子。
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那天到底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崩溃了,急诊的忙碌、没被遵守的约定、那段时间一直在烦扰自己的很多杂事……一切都在那一天爆发了,我在深夜的北京街头踽踽独行,然后走上六楼的天台,试图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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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真正想死的时候,是不会在乎家人与朋友的。不要道德绑架想要自杀的人,如果一个人想选择死亡,那一定是现实对于这个人来说已经无法承受。
不要说什么“想想父母,想想爱人,想想朋友”,也不要说什么“别人都行你为什么不行”这样的话。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也许对别人来说的小事,对身处其中的某个人来说,就能遮蔽整片原本晴朗的天空。
但那次,我还是缺乏最后一点告别人世的勇气。
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我的情绪开始变得越来越糟,连带着严重的躯体症状,最严重的时候,SCL-90症状自评量表能达到300分以上,HAMA焦虑量表和HAMD抑郁量表的分数也居高不下。
我几乎每周自测一次,不像糊弄学校的心理测评那样每一项都粉饰太平,而是把最真实的自己填上去。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想说些具体的事例,却又说不出什么。糟糕的情绪是一直伴随着自己的,无论是看到朋友圈里毕业工作的好友在享受休息日,亦或是实习生明确八小时工作制而医学不算在内的消息,还是别人比我们好无数倍的办公室和办公耗材,都会引发新一轮的情绪波动。
更多的时候,我会在一天的工作里耗尽所有的耐心和精力,然后走出医院楼门找一个角落痛哭一场,再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继续干活,或是实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做一个充满焦虑的梦。
单纯的焦虑,或许还能够忍受。可一个个充满了“没开完的医嘱”、“没写完的病程”、“没整完的出院”的梦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厌恶的苏醒。我不止一次在醒来后质问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要在如此可恶的梦之后,还要面对更加恐怖的现实。
我是人,不是供电就能工作的机器。
先不谈手术或者胸外按压、推病人等体力活,医学本身已是高脑力消耗的学科,我们将所有的精力消耗于此,渐渐便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
伴随着抑郁情绪而来的,是严重的躯体化症状。我会心慌、心悸,会心前区疼得要背过气去,会喘不过气而觉得窒息,会频繁犯恶心却吐不出任何东西,会手脚发冷,会严重头痛……
这些躯体症状总是时不时地就会来袭击我,将我击倒在地,狞笑地看着我狼狈起身,再酝酿给我下一记重拳。
8月的时候,我在心血管科,那会儿正在备考执业医师,我虽然知道我不可能考差,但是考试的焦虑和那个月极端的忙碌时刻缠绕着我。
午间草草吃完饭,打算趴一刻钟时间,免得一会儿再被其他杂事打断。我刚进入睡眠,就有人喊我,说我们组的病人做完造影了,要去接。
我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心跳在那一瞬间飙升到了120次/分以上,随之而来的是手开始发冷,胃也开始抽紧,仿佛下一刻就能吐出来。
接完患者回来,我的症状丝毫没有好转。拿过电脑附近的血压计,我量了个血压,142/95mmHg,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继续休息了。
这只是对我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一天。也许有人会说这更类似于惊恐发作,可是对我来说,它和抑郁、焦虑是伴行的。别人看到的,也许是我耐心对待患者、努力完成工作的一面,可他们看不到的,是我背地里偷偷哭泣留下的泪痕。我将最好的假面留在白昼,而把撕扯心口的痛留在只有自己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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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知乎上看过一个说法,可惜我忘了收藏,一下找不到出处。大概意思是说,让抑郁症患者快乐,就像是对哮喘患者说“你身边全是氧气,大口呼吸你就不觉得憋了”一样。
最严重的时候,我连能让我快乐的写作都提不起兴趣,也不愿意看口红、看香水,电脑里的大型单机游戏上次使用的时间还停留在很多天以前。每天我只是机械地上班、下班,不知道快乐,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被握紧心脏的痛苦,和无法获得氧气的窒息感。
我的世界一片死寂。
没有在这些痛苦中煎熬过,没有经历过抑郁的人,可能会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会说“不就是不开心而已吗”,会说“别人都行为什么就你不行”。
当我看到这种言论,我一定要反驳:
首先,许多抑郁症的人并不会表现出来。他们用了最大的力气在白天传达温暖和笑容给每一个人,却只有最亲近的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深夜如何痛哭。
和我接触过的患者和带教老师,大多数对我的印象都是温和且有耐心,甚至有患者问过我什么时候出门诊,想来看我门诊,我只好想办法糊弄过去。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我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让自己还能活到下一个天明。
其次,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人天性细腻敏感,有人天性不容易被外界影响。这些性格不分好坏善恶,仅仅是不同而已。同一件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人会觉得眼前一片黯淡,需要紧咬牙关踩着尖锐的碎石和钉子前行,而有的人则只是觉得这是晴天里飘来的一块乌云,身边依旧还有光明存在。
没有人有权力指责真正抑郁症的患者,也没有人有权力滥用抑郁症博取同情。它不是一个高大上的名字,不是年轻人的流行,它是一种病态,如魔鬼,如浓雾,如寒冰。
医学生和医生的抑郁症,更早已是常态。长时间高消耗、低回报的付出,不是每个人都能支撑下来的。
一位我曾经的学长,因为与我在音乐方面有所共鸣而熟悉。他和我说:“这所学校里没有几个有趣的人,你是其中一个。”
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我偶尔找他玩,他会故意弹爵士,弹布鲁斯,弹各种风格,让我听着开心。他还会自己捣鼓一些小玩意儿,组装奇怪的小机械,拍好玩的视频。
不过中间我有半年没怎么跟他联系,后来再见面时,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得了抑郁症。
再之后,一个十一的假期,一位学姐告诉我,他自杀了。
我不是个例,他也不是。
我们都在和抑郁症抗争着,我还没投降,还没放弃。但我能深刻地体会到,他在选择结束生命的那一刻,有多么绝望。
纵然天空已遍布阴霾,我仍旧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若十年后的自己,能够学有所成,有值得自己付出的报酬,有家人朋友陪伴在旁,那时再度打开电脑,可以点开这篇年少时写下的文章。
庆幸,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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