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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莲莲
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女性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现任教于曲靖师范学院。
力 彑
故乡·女性·病痛
——再评叶浅韵的女性散文写作
夂 小
2019年是叶浅韵文学上的丰收年,她不但去了鲁迅文学院进行了专业洗礼,而且获得多项文学大奖,更是出了书,作品也是在各大刊物上全面开花。纵观叶浅韵近两年的创作,可以看到她的变化,叶浅韵正在从“小女子”的生活吟唱转变为一个“大女人”的生命写作。她的写作的境界扩大了很多,这种扩大不仅仅显示在文章的篇幅上,更体现在她的写作的深度。当我写下叶浅韵散文创作的几个关键词的时候,发现,这几个词,也正是当下中国散文的几个关键词。叶浅韵凭着她的写作融入了当下中国文坛,也在用着她的书写开创中国女性散文创作的新境界。
故 乡
1
故乡是一个人成长的摇篮,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故乡是他们的心灵居所,是他们创作的源泉。从古至今,对故乡的写作绵绵不绝。在现代文学史上,故乡写作的路数大约有两类:一类是沈从文笔下的故乡,田园牧歌一样的桃花源,故乡的人和景都是至纯至美的,故乡成为作家对抗都市文明的一个理想之境;另一类的故乡写作应该是鲁迅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方式,通过对不同时期故乡记忆,表达对当下故乡的失望、无奈、怅惘甚至痛惜。当下众多的写故乡的散文创作,大多是这两条写作路数的变体,只是,在如何看待“被现代性”的故乡与昔日农耕时代的故乡时,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女作家葛水平的散文集《河流带走两岸》在近年书写故乡的作品中颇有影响力。在这部非虚构的文集中,作者似乎在寻找农耕时代的乡村记忆。作家对农耕时代宗法文明的追寻和向往,与对当下故乡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变迁的批判态度相对照,使得葛水平的故乡书写显出独特性。
应该说,在对待故乡的感情上,作家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叶浅韵在近作《生生之水》里,她这样表达对故乡的感受:
“我知道,那是一种对家乡最亲密的情感,带着自然的、拟人的、亲昵的最眷恋的表达,与泥土和大山一样令人亲切。我离开四平村许多年了,每每回忆起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洼,都令我身心欢愉。四平村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生尽的骨头,长尽的皮肉。”(选自《生生之水》)
在她的内心深处,故乡是她的情感摇篮,也是她生命体验的摇篮。没有故乡宣威四平村的孕育,不会成就她现在的写作。她把自己的经历融进对故乡的追忆中,那是一个寻找和建构的过程。
和当代故乡的写作者不同的是,她笔下的故乡带着形而下的烟火气,故乡在她的讲述之下,生机勃勃,世俗又亲切,伦理关系也井然有序,那里不是一个田园牧歌般的人间天堂,亦不是一个在现代性的残暴下面目全非的土地。那里是一群生活在人间的艰苦绝卓生活着的村民。他们质朴,他们勤劳,他们为了利益争吵,也为了利益合作,他们是一群世俗的烟火草民:
“在我的一直的视线里,四平村的人们因为勤劳,许多人家与贫困一直就没有沾多少边,若不是病了灾了,家家火炉里的火都是烧得旺旺的。现如今的各种政策像风一样吹进村子里,路面硬化了,自来水引来了。在一场火灾之后,我正担心父老乡亲们的日子时,他们在短时期内就盖起了城里人住的楼房,气派有力,欣欣向荣。我再一次幸福地对艰苦的岁月充满深深的感恩,它让勤劳种植进四平村人的每一根神经。”(选自《生生之水》)
对于故乡,叶浅韵不回望过去,亦不批判当下,相反,对于故乡的现代化进程她是喜悦和感恩的。
总体来说,《生生之水》是以生态寻根,也是以文化寻根的方式,写了故乡的水源。她以故乡从吃水难到寻找到水源为线索,记录着故乡的人文和地理。以水为线索,串起了童年记忆,串起了故乡的自然生态,串起了关于故乡的传说,更串起了对故乡人情人性的再现。
文中记录了四平村历史上的一个有较高道德追求的私塾先生,他曾经是一名县令,因为拒绝官府腐败,辞职归乡做了私塾先生,并且有一次竟然与仙人相遇对弈。这是在文章中唯一的理想型人物。文章继续写,本来可以帮助村民的仙人,最终因为村民的背信弃义,而让仙人与村民们隔绝。这个充满传奇的故事再次印证了四平村的老百姓凡俗的本性。还好私塾先生的弟子成了四平村的村长,为四平村找到了水源,总算私塾先生的德行为百姓留下了些馨香。
叶浅韵笔下的故乡就是这样,亲切又真实,对于她成长的土地,她不激昂地拔高,亦不悲悯地贬低,而是将故乡的人和事融入她的生命体验之中,展现得亲切又坚韧,凡俗且生动。
孔莲莲
近照
女 性
2
叶浅韵是一个珍惜同性情谊的作家。她热情的性格能融化掉来自同性的挑剔、嫉妒甚至纷争,瞬间让陌生的你和她成为姐妹。她身边围绕着很多的志同道合的闺蜜,且在宣威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女性作家群。她对待同性的态度尊重又充满欣赏,因此,她笔下有很多女性,从亲人到朋友,从个人剪影到集体造型,她把身边的女性写得可歌可泣,可敬可爱。影响颇大的 是她对“宣威女人”这一地域的女性群体的塑造和宣传,借着她的散文《宣威女人》与《再说宣威女人》,“宣威女人”竟有了品牌效应:“宣威的名气是猪挣来的,也是女人挣来的,男人自愧弗如”,她笔下宣威女人的文化性格是这样的:
“宣威女人身上的坚硬,表现在生活的里里外外,她也许永远都要大声豁嗓地说话,雷厉风行地做事。宣威女人身上的柔软,是存留在心中的田园风光,对老人对孩子对爱人对人世,行复如是的付出无怨无悔。如果她们是温柔内敛的,那在她们的低头眉笑里,也一定隐藏着稻穗积蓄的力量。可以陪你马上打江山,成功时按住你的意气风发,失败时陪你东山再起。经得了荣耀,受得起打击。疼可当兄弟,累可作红颜。你需要她们是女人时,可以百媚千娇万紫千红,你受伤了可以枕在她身后,她会立即变身为男人,以千军之势为你夺回江山。”(选自《再说宣威女人》)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宣威女人的性格,那就是“恶”。
叶浅韵近作《进门》是一篇描写宣威乡村女性的佳作,全文通过大嫂这一宣威女人的塑造,将宣威女人 “恶”的特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大嫂的“恶”首先体现在她的聪明能干上。大嫂为了开好一个羊肉馆,尝遍全城羊汤店的沾水,以让自己家的沾水美味好吃。她一天忙到晚,对待自己立命的工作不敢有一点怠懈:“我大嫂的日子忙得每天四脚翻天,连上个厕所都是小跑着去的”, “在她手里死去的羊,比天上的白云还多。”大嫂的“恶”还体现在她的那张嘴上。大嫂的嘴是用来吃喝的:吃东西畅快淋漓,喝酒“酒量与水量差不多”,一点不逊色于有北方男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然而大嫂的嘴不光为了吃喝,更重要的作用是说话。开羊肉馆,大嫂用她温暖热情的话语招揽来了无数的顾客;在与丈夫等人斗嘴时,那张嘴一会可以划破心肠,一会又可以抚慰人心;而且,大嫂的嘴还可以唱出酸溜溜的山歌民谣,有着一副好嗓子。
大嫂的“恶”更体现在对大哥的管教上。曾经豪赌一时的大哥,在嫂子“恶”地要将他好堵的手砍掉的管教下,从此金盆洗手,再不沾赌。
就是这样一个“恶”狠狠的宣威女人,却自有她的温柔与可爱之处。大嫂的美丽,大气,正直,善良,对大哥发自内心的爱,还有对亲属们的温情,让这个泼辣豪气的女人带上了应有的女性气质。
《进门》是叶浅韵一篇少见的妙趣横生的乡村人物录。这篇文章最大的特点就是方言土语的使用以及民间文化元素的借鉴。2005年,著名女作家林白出了一部长篇小说《妇女闲聊录》,通过记录湖北农村妇女的方言聊天来反映农村妇女的生活状态,是一次大胆的文学尝试,也是因为这次尝试,林白的写作又进入了一个新境界,不久获得了“华文传媒小说家奖”。可见,突破自己的写作惯性才能成长。叶浅韵也在不断的突破自己,从这几年的创作来看,她在有意识的从以前相对华丽文雅的表达中走出来,回归乡土本色,语言上大量使用方言土语,这使得她的写作更加活泼生动,也带上了强烈的地域色彩。这篇描写宣威本土女性的作品,来自民间的话语极有表现力:
“我大嫂剥了只虾放在我大哥碗里,看见我大哥在跟对门山上的二表姐说话,她开了一嗓子山歌调:倒勾刺来开白花,怎么连我又连她。一枪能打两只鸟,一树哪能开两花。二表姐的脸顿时上了一层胭脂色。想当初,我妈是生过这种念头的。我妈想在姨表姊妹间开了这门亲事,那就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了。哪知,二表姐嫌弃我大哥是个杀七打八的人,我大哥更是嫌弃二表姐像口憨厚的铁锅,说她的屁股有个筛盘那么大,一屁股不小心坐到哪个身上,十有八九得骨折。我妈听了他这没正经话,拿起猪食瓢攒颈地挖在他身上。我大哥痛得鬼叫。我妈第二瓢又挖了下去。”(选自《进门》)
再比如,文章写大嫂骂大哥:“你连调个情都是死头干僵的,一天到晚抱着个老烟筒,比抱着个小媳妇还上心”,之后,作者另起一段描写周围人的反映:“一窝的笑声飞上了柿子枝头,正在啄柿花的鸟惊起了好几只。”一个“窝”字,尽显叶浅韵语言的风流!
除了语言上的特征,叶浅韵还自觉地使用 东北“二人转”的民间艺术样式来刻画大嫂这个人物。在婚宴的酒桌上大嫂和大哥一来二去的对口,一村之长的大哥在这个嘴泼胆大,伶牙俐齿的老婆面前,竟然理屈词穷,无以应对。就整篇文章来看,大嫂的人物形象刻画都是在大哥的衬托下完成的。借着“二人转”的手法,通过夫妻二人的斗嘴和调情,文章写尽了大嫂的泼和善,写尽了她的 “作”和 “德”,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宣威女人,她上能挣钱养家,下能管住男人,令男人一半是爱,一半是怕。
就叶浅韵的创作,想提出一个问题来探讨,《进门》里面出现的其他人物,如“我”和“二哥”,是不是必须出现的人物,如果他们可以由其他人物代替,或者删除他们不影响对大嫂这个人物的塑造的话,是不是有多余之嫌?短篇小说对人物和故事情节的要求极严格,散文是不是就可以自由一点?把问题继续扩大,对散文过散的要求是不是以牺牲文章的精炼性为代价呢?我一直认为,一篇好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什么题材,做到“增值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的极致,一定是最出色的艺术。
病 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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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浅韵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对待生活亦是如此。所以在她的笔下,多正面吟唱生活,极少把生命中的痛苦暴露出来。但是,近作却连续三篇文章来写生活中的病和痛。我以为,这是叶浅韵提升写作境界的一个体现。要知道,通过写作的方式暴露生命的痛点,那是需要极大的真诚和勇气的,一个不把写作当成生命支点的人,可能不会对文学有如此的真诚。
《生生之门》为叶浅韵赢得众多文学上的荣誉。这篇散文写的是所有女性都会经历的生育疼痛,生育疼痛是自创世以来,女人就具有的疼痛。描写生育的文章很多,叶浅韵的这篇文章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以个人的经历见闻,写出了女性近半个世纪的生育之痛,特别是在写自己的生育之痛时,以墨代血,化笔为针,字字穿心。这种写作力度和真诚度在当代文坛是少有的。她真实的揭开了一个被遮盖的女性生育的身体史。
《大地上的窟窿》是写身体的病痛以及由此生发的“精神治疗”。作者回忆了自己童年因为顽劣而造成的身体创伤,而奶奶和母亲的爱一次次治疗了我的伤痛,而今,在 “我”遭遇了巨大的病痛时,又是母亲一直守候在我身边,成为我病痛最坚实的依靠。其实在散文《生生之门》里,叶浅韵在讲述家人和自己的生育史的时候,她已经在零星之间建构了从奶奶到母亲,再到自己的女性温情的大河,在女性艰辛的生育史上,以亲情联系的母性谱系成为对抗生育疼痛的爱的力量。而在作品《大地上的窟窿》这篇散文中,作者将这条爱的大河更加明晰的展示给读者,这条从母性谱系之河里流淌出来的爱,演变成填充“我”身体和心灵“窟窿”的五色石。奶奶对孙女温情地呵护,面对死亡的坦然和倔强;母亲对年幼顽劣的“我”严厉管教,对成熟后的“我”的宽慰和鼓励;以及故乡村里人坚忍顽强的生活态度,成为我战胜病痛,勇敢前行的精神支柱。其实,如果我们认真反省一下,真正能够填平生活和生命中“大窟窿”的,往往是我们的至亲,特别是我们的母系至亲。
与前两篇不同,《坡,是一个量词》讲的是现代人普遍具有的精神疾病。现代社会以工具理性为核心价值观,追求效率和实利,人在追求事业上的进步的时候往往以牺牲健康为代价的,她说:“身体和灵魂分离,就会出现问题。像是人人都在背负着通向成功的行囊,攀爬一个又一个坡,只是走着走着,就把自己丢了。灵魂和身体成了一对分家不公的兄弟,一辈子都在妯娌纠缠不清的闹剧中不得安宁。”精神疾病往往以身体的不适呈现出来。这篇散文以治疗身体的不适始,以精神困境得以梳理和调适为终。
在我看来,叶浅韵从来不是一个形而上的思考者,她是一个形而下的感受者。她的所有作品都是经历后的再现,所以叶浅韵的作品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而是带着强烈的生活气息,她在生活中寻找诗意,在经历中体悟生命。这篇文章是叶浅韵少有的一篇触及到形而上思考的文章,即使如此,我们依然感受到她对待未来的一种态度:对于未来,就像爬坡,爬过一个个的坡就对了。这绝对是一个经验主义者的人生感悟。
“我刚煨了一碗中药喝下,苦涩的味道里有些忧伤的情愫。一道道坡,可以量化出一些人的成就感。走得太匆忙的人们,又何时能停下看风景的脚步。我与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自己能活很久。不惜健康的代价去攀登一个个坡,只为换取别人口中的认证。在人设的标准中,可能是某样头衔,某种身份。或者是被更精准的量化,成为银行卡上的一个数字。许多当下人,都在从一个场域奔赴另一个场域,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只要这些能增加走向成功的坡,它们都只是一时的运用工具。当身体被预警的信号忠告时,只要还不危及性命,我们都有足够的理由不以为然。然而,太多的不幸,没有任何的征兆。” (选自《坡,是一个量词》)
把叶浅韵这段平易且实在的思考语段摘录下来,是想与叶浅韵以及所有正在拼命爬坡的人们共勉。
著名的文学人类学者叶舒宪先生认为,文学的功能越来越走向治疗、医治。人类生存很艰辛,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启齿的精神或者心理疾病,于是有些人就拿起了笔,通过文学创作来医治自己的病症,泰戈尔是这样,川端康成也是这样。我相信,叶浅韵在完成她的这三篇散文创作后,她的病痛会得到一定的缓解,她也一定程度地疏通了自己的心结。我更相信,每次针对心结的创作,也一定是最有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创作。愿叶浅韵的每次创作,都能完成一次心结展露和疏导。
END
云大评刊 | 关于六位云南青年散文家作品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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