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首先声明一点,绝无与朱自清先生攀比、抬杠的意思。虽说朱先生写《我是扬州人》也在我这把年纪,但是从严格意义上看,他属于客居扬州的。毕竟先生的祖籍在浙江绍兴,他因随外出做官的父亲漂泊,在扬州住了十三年。关于籍贯,朱先生自己承认是骑墙派,一直在绍兴与扬州之间摇摆,以至于在西南联大那会儿,扬州同乡会、绍兴同乡会的举办者都不邀请他参加,多少有点迷茫的。
怀念故土,是许多中老年人的精神寄托。不管那里的山水、老屋的样式、遇见过的人等物化形态,还是历史传说、特色方言、民风民俗等文化形态,故乡都有一个确实的地理所在。故乡在哪儿,对一般人而言,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但对像朱先生这样一个漂泊过很多地方的人,确实需要从内心认知、抉择的。
朱先生出生在晚清的海州,也就是现在江苏的东海。那时,他的父亲在海州做一个小官。四岁时他又随父亲转到江都的邵伯镇,在那里上了私塾,后来才到扬州读小学、中学。十八岁那年,他在扬州城里与一位祖籍杭州的武姓女子结了婚。这段姻缘应该是不错的,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二年,育有六个子女。按理,朱先生在扬州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三观是在这里形成的,将扬州作为故乡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他在北京大学所填的各种表格里,一直把绍兴作为籍贯。
朱先生迟迟不肯认扬州为故乡,与他对扬州人的看法有很大的关系。从他早年的散文名作《说扬州》《扬州的夏日》里,看不太出他对故乡的热情与眷恋。他看不惯扬州人小气、虚气。从晚清到民国这段时间,绍兴确实比扬州富庶;绍兴人也比扬州人大方。然而,谁又是天生的小气鬼呢?早在南朝时便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说,估计那时扬州的消费水平不低。俗话说,兜里有钱,心里不慌。小气,大多被生活所逼。虚气,就是欺软怕硬,这是民族的劣根性,何曾扬州人独有?鲁迅先生笔下的绍兴人,小说人物形象如孔乙己、阿Q等,不也是这个德性?扪心自问,生活在当代的人,又有几位不是呢?
好在朱先生“迷途知返”,最后还是承认自己是扬州人了。朱先生与北大同学俞平伯感情甚笃,有一次他读了俞的一行诗“把故乡掉了”,这才有所触动,思来想去,尽管有几分不情愿,最终还是把扬州算做故乡了。让人不解的是,像朱先生这样感情丰富、人文学养很深的人,对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一座文化名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怎么就没有故乡认知感呢?答案或许只有一个,因为贫穷。
扬州,因“州界多水,水波扬也”而得名,繁盛因为有水,沉沦也因为水。地处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处的扬州,历史上曾是水运交通的枢纽,一度成为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从唐代诗人王健《夜看扬州市》关于“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的描述不难看出,那时扬州夜晚的灯光一点不逊于现在的大都市;高楼里美女如云,人气与当今的歌厅、舞厅也有一拼。后来,扬州被金人、蒙古、女真等异族入侵,兵锋所至,生灵涂炭。他们烧杀抢掠,数度屠城。近代,由于海上运输、铁路运输的兴起,扬州作为口岸的地位下降;食盐流通又实行国家专卖,扬州作为商业重镇的基础削弱了。更要命的是,由于淮河没有出海口,最终注入的是洪泽湖。几次淮河水患致使洪泽湖大堤崩塌,扬州及周边地区被淹成泽国,大批灾民流离失所。人祸天灾,使这个原本富庶、繁华的都市渐渐沉沦了。
从人文地理上看,扬州属江南水乡,水是这座城市的命脉。流经市区京杭运河以及区域纵横交错的河道构成了发达的水运体系。江南的大米、茶叶、丝绸从这里运送北方;北方的君主通过这条水道来南方巡视,巩固了中央集权。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治理水患,国家在扬州城外十五公里处建设了一座亚洲最大的水利枢纽——江都抽水站。水涝时,抽水站把积水排入长江;干旱时,又将长江水引进来。从此,扬州再没有了水患,附近的里下河水乡也成了著名的粮仓。改革开放后,扬州在长江边建设了大港,把内河的船舶与江轮、远洋运输衔接起来,促进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后来,扬州在城市东部美化、靓化古运河的基础上,又在城市西部开挖明月湖,使这座城市的水韵更均衡、更迷人。
扬州人对水情有独钟,过的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泡皮”的悠闲生活。扬州人爱喝茶,把用早餐说成吃早茶。扬州城西的蜀冈很早就种茶叶了,陆游曾有“茶发蜀冈雷殷殷,水通隋苑月溶溶”的诗句。本地出产一种珠兰茶。著名的富春茶社在珠兰茶里加入安徽的猴魁和浙江的龙井,复配成一种叫做“魁龙珠”的茶,分别取猴魁的色、龙井的味和珠兰的香,别具一格。早茶的面食有各式包子,肉包、菜包、三丁包、豆沙包应有尽有;蒸饺子、千层饼,酥油糕,分门别类。烫干丝则是早茶必备的特色风味小吃。先将柔软的含适量水分的豆腐干切成薄片,再将薄片叠好,切成细丝,然后放进锅里,用开水一浇,细嫩的干丝便烫熟了。将干丝捞出来,滗去水,盛在盘子里,倒上麻酱油,搁一撮虾米和干笋丝就成了。烫干丝最要紧的是刀工,这是扬州厨师拿手绝活儿。还有一种汤包,据说是从淮海地区传过来的,但扬州人在馅料里加入了蟹黄,味道更鲜美。将猪皮熬成冻、配以各式馅料,再用冷面皮子裹进这种馅料折成包子形状,然后放进蒸笼里蒸熟。日上竿头,几位好友相约去茶社,包子一笼一笼地吃,小吃一道一道地尝,边吃边聊,且聊且笑,直到临近中午才从茶社出来,顺路去附近菜场买好菜,哼着扬剧曲调回家。这就是“皮包水”。
扬州人爱泡澡,尤其在冬天。吃完午饭,提一把紫砂壶,里面预先放了茶叶,逶迤到浴室。领到手牌,就到位子上坐下。先请服务员泡上茶,然后将藏有贵重物品的衣衫让服务员用杈杆挂在高墙的钩子上,确保安全;其它衣物就放在躺椅下不上锁的柜子里。脱了内衣,走进浴池,先在池边坐着。不时用毛巾兜水往身上浇,待体温与水温相近了再滑入水中。泡澡的最高境界是,头顶像蒸笼,冒出热气;出了浴池,全身大汗淋漓;从肚皮一直到脚底都红红的。冬天泡澡驱寒,夏天泡澡排毒,皆有养身效果。人们一般在泡澡前理个发,泡澡时在淋蓬头下一冲,干干净净的,一举两得。泡完澡,往位子上一躺,一边品着香茗,一边悠然享受足疗师刮脚。扬州三把刀,是指厨师的厨刀、理发师的剃头刀和足疗师刮脚刀。在旧社会,“扬州三把刀”做的是伺候人的活儿,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往往被人低看。现在不同了,扬州三把刀已经成为悠闲生活的代名词,更有“陆琴足疗”几乎开办到了全国各地。有些游客于烟花三月慕名而来,主要还不是看琼花的,而是专为享受“扬州三把刀”的服务而来。“凡有井处,皆有澡堂”,这八个字用在扬州一点儿都不夸张。
扬州的物产很丰富,有莲藕、菱角、荸荠、茨菇、茭白等;鱼类有青鱼、鲫鱼、鳜鱼等,还盛产河虾与大闸蟹,尤以邵伯湖的螃蟹味道最美。扬州厨师正是凭借这些丰富的食材,才制作出各式美味佳肴的。糖醋莲藕、清炒菱角、荸荠狮子头、茨菇排骨汤、茭白炒肉丝、红烧青鱼块、鲫鱼炖蛋、松鼠鳜鱼等,都是维扬菜的主打品种。维扬菜的形成既与本地盐商高消费的刺激、北方君主巡幸的推动、历代文人雅士的推崇有关,更与扬州人热爱生活、不断创新密不可分。《扬州画舫录》记有一些家庭菜:“烹饪之技美味菜肴菜谱,家庖最胜。如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汪南溪拌鲟鳇美味菜肴,施胖子梨丝炒肉夏季菜肴,张四回子全羊,汪银山没骨鱼,江文密蛼螯饼,管大骨董汤、鮆鱼糊涂,孔刃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马鞍桥,风味皆臻绝胜。”文中所提的“家庖”,不都是厨师,比如江文密,名江嘉理,字文密,“工书画,善烹饪,精于医,得小儿疡痘秘法。”这应该是一位精于医术的文人,但制作美味佳肴一点儿不含糊。
扬州多水,而扬州人有如水一般的性格。圣人云:上善若水。一滴水可以滋润种子;涓涓细流可以灌溉农田;一塘水可使鱼翔浅底;一江水可让千帆竞渡。扬州人不逞强,不惹事,有人说扬州人“憨气”,这是他们具有奉献精神。水,不用削刮,流动自如,可见正直。扬州人不以个人的喜好评判是非,对事不对人,追求的是公平正义。水,无孔不入,就器成形。扬州人不管在什么困苦的境况下,懂得顺势而为,又能自强不息,用自己诚实的劳动,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未来。
扬州人有如水一般的情感,唐代扬州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从多个角度写景,由月生、月照、月轮、月华、月斜,一直写到月落,辅以江潮、江流、江天、江畔、江月、江浦、江潭、江树等场景衬托,构成了一幅完整的自然美图。“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孤月徘徊中天,就像在等什么人,却又不能如愿。月光下大江东流,奔腾远去,涌动的江水催生诗人的情感波澜,将诗情推向另外一个境界。江月有恨,流水无情,人间的离愁别绪,男女的思念凄苦,被江月映照得清清楚楚。
如今扬州城市建设完全没有了朱自清先生笔下的“小气”。润扬大桥、扬州机场的建设,把扬州与苏南,与世界连接在了一起;高速铁路、高速公路的建设,使扬州的物流更通畅;由西向东的文昌路、由南向北的扬子江路很大气,绿树成行,整洁宽敞;公园绿地、林地湿地,星罗棋布;环境整治、古城保护,基础设施建设等都取得了长足发展。朱自清先生眼里碎砖破瓦的扬州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联合国认可的“人居环境范例奖”的城市,被世人誉为中国的“温哥华”。
我的老家在扬州城外的一个村庄。从高祖迁徙到这里算起,已经第五代了。当年从事漕运的高祖,行船至瓜州正好遇上东征的太平军。后来高祖捡回一条命,逃难辗转至此。从此一家子就在这里生活、繁衍,因此我算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但是,过去在扬州城里,我不能说自己是扬州人,因为如果有人问,我家离瘦西湖有多远,是在东关街的东面还是西面,家门口有几棵槐树,屋后有多大的竹园子,我无言以对,支吾一阵,只得老实交待,我是江都人。现在扬州作了区划调整,江都成了她的一个区,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是扬州人了。
扬州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意象,是文人雅士向往的地方,同时也是民族兴衰、国家兴亡的一个缩影。但愿这座古老的城市,放下历史包袱,破除传统束缚,在新时代勇于创新,奋发进取,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