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癸巳，水火际会，1773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在这一年里，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大事。
南方以南，一个叫库克的英国人，乘风破浪、一路南行，终于越过了南极圈，创下人类历史纪录。
遥看波士顿，六十个美国人涂着油彩、头插羽毛，把三百多箱茶叶倒进大海，向英国人示威。
放眼俄国，一位齐刘海、黑胡子的年轻人，带领八十哥萨克铁骑，掀起历史上最大一次农民起义。
全世界不消停，中国这边风景独好，当朝的乾隆皇帝总想刷点政绩，以证明自己比父亲祖父更强。
左思思右想想，那就修书吧，他下了道命令，让纪晓岚等一群臣子编撰《四库全书》。
这时，扬州东关街的老马家紧张了。
1
彼时，老马家当家的叫马裕。
他父辈传下来的一套院子，名为“街南书屋”，也称“小玲珑山馆”，藏书百橱，号称有十数万卷，装满了一座“丛书楼”，闻名于世。
名气是把双刃剑，它吸引了大批文艺青年，也遭到了大批文艺青年的惦记。这其中就包括了乾隆皇帝。
乾隆南巡见过一面，便念念不忘，这次要修《四库全书》，自然也格外“照顾”。
他颁了道圣旨，遣词造句很客气：
“淮扬系东南都会，闻商人中颇有购觅古书善本弆藏者，而马姓家蓄书更富，凡唐宋时秘册遗文，多能裒辑存储，其中宜有可观，若能设法借抄副本呈送，与四库所储，实有裨益。”
天子一言九鼎，但他说“借”，自然是没人信的。
马裕得闻，露出殷勤的笑容，赶紧把藏书目录拿出来——“被皇上看中已是受宠若惊，怎敢劳烦抄书？想要哪本，原书送上！”
借用一句歌词，他并不是真正的快乐，他的笑只是他的保护色。
家中的藏书，几代人劳心散财多年积累的心血，这一次恐怕有去无回。
果不其然，马家被选走藏书一大半，共776种，成为当时全国私人献书最多的一家。
即使这样，乾隆还藏着小心眼，怀疑马裕没把好书全拿出来，暗中派人调查。
一来二去，丛书楼几乎被掏空，马裕顿时感觉无力再爱，但他未必知道，家族的衰落，也由此开始......
2 其实说起老马家，以前确实是挺风光。祖籍安徽祁门，父辈马曰琯和马曰璐兄弟是大盐商，人称“扬州二马”。
后来，两兄弟买下东关街南一处废弃的园子，挖井、盖楼，忙活了整三年。马曰璐想把这里叫做“街南书屋”，谁知偶然得到一块玲珑巨石，于是易名“小玲珑山馆”。
为了装点书屋，二马下了大工夫。每次与朋友见面，必问：“最近有见到什么好书？”搞得大家没掌握点最新书讯，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一旦发现好书，他们必砸重金去买。买不到咋办？雇人抄！还有收来的残书破卷，火急火燎找人修补整理，一刻不敢耽误。
嗜书如命，让他们结交了许多同好——
那年，厉鹗研究《辽史》，找不到资料急得直跳脚，谁知在老马家找到了。马家兄弟供他吃、供他喝，还帮他讨了个老婆。
有回，郑板桥躲债逃跑，马家兄弟知道了，给老郑家送了200两雪花纹银，郑大才子这才解了围。
全祖望写《困学记闻》时，就住在老马家，他当时不幸患了恶疾，马家兄弟千方百计请名医诊治。
老马家一开雅集，什么胡期恒、唐建中、方士庶、闵崋、张四科、陈章、程梦星、汪玉枢、王藻、陆钟辉、洪振珂都来捧场，可谓群星熠熠。
他们结成了诗社，还出了本《韩江雅集》，传世十二卷。
3
不管老马家有多风光，被乾隆皇帝割了一把“韭菜”，几十载的苦心经营，都已经烟消云散。 乾隆倒也没白拿，为了表扬马家献书第一的行为，他奖励了《古今图书集成》一部。
除此之外，他还额外赏赐了许多自己写的诗——平定伊犁御制诗三十二咏，平定金川御制诗十六咏，并得胜图三十二幅。
马裕心里直想骂人，乾隆一辈子写了四万多首诗，赐几首没什么，但那些藏书可是马家几代的基业。
皇上命人手抄了七部《四库全书》，其中一部藏于扬州文汇阁。藏书以这种形式回到扬州，不知马裕作何感想。
他怎么想也不重要了，因为此后没过多少年，街南书屋就易了主。里面剩余的藏书也不知所踪。
到太平天国时期，文汇阁与街南书屋皆毁于战火。
马曰琯曾作《丛书楼》一诗，云：他年亲散帙，惆怅岂无人。不幸言中。
4 2013年，街南献书整整240年后，这个世界还是很不消停。
南极大陆已不是不可逾越的生命禁区，这一年，3.5万人涌入这里，造成生态系统破坏。
再看看美国，人们不再往海里倒茶叶，而是满天下追捕一个叫斯诺登的小伙子。
那年，俄罗斯天降陨石，陨石在大气层发生爆炸，产生大量碎片，致1500多人受伤。
但扬州人却在这一年迎来了一件喜事——
街南书屋终于修复完工。
四月，扬州又再一次迎来一套完整的《四库全书》。这是一套原大原色原样复制的文津阁本《四库全书》，被存放于天宁寺万佛楼。
自家留下来的藏书都已不知去向，当年被迫无奈献给皇上的书卷，却成为仅存的硕果，于240年后重回扬州，展现在众人眼前。
世事的难料，恐怕“二马”在世也会唏嘘不已：
你建了楼，藏了书，你就以为自己成了主人。可你无法预料，也许万卷的藏书与你只是暂时同路，它们自有去处，你这个主人也只是个过客罢了。
如今，街南书屋被打造成酒店，往来宾客不绝。园林式24小时城市书房，昼夜灯火辉煌。
书不再是稀罕物，纵使你一座楼两座楼的藏书，一个小小优盘也能轻松搞定。
前尘往事如云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而总有一脉，似乎冥冥中自有其起承转合。
当你徜徉在小玲珑山馆，那看山楼上的沉吟、觅句廊里的书声、清响阁中的琴鸣，仿佛能够穿越时光与轮回。
200载疏忽而过，与你在喧嚣的东关街畔相遇，就像久别重逢。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曹锋 王子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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