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火灾不多,可以说非常少见,据历史学家考证,汉代400年间,重大火灾大约只有89次。可是,汉代的出土文物中却有一件火场相关的场面,有人称作“东井灭火”,也有人称作“东井戒火”,表面上看两者都能说的通,事实上两种说法都有致命缺陷,此外还有令人疑惑的地方:为什么汉代会出现这种场面?历史学家仍然没有搞清楚,这里消防工作者提供专业的解读。
图1:井栏陶器“东井戒火”。
图2. 辽宁博物馆的井栏陶器
图3. 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藏的井栏陶器
该物平面呈长方形立框,犹如“井”字状,上下相通,如同水井。栏口外有兽眼,表明井栏上原有亭状结构,沿上辘轳架缺失,四沿边饰网格纹。这很可能是当时的随葬明器,沿下四栏面的主纹分别为:饲牛图;几何圈点纹;肩扛旗幡者,后随一雄鸡;拴系牛图。周边以云气纹、鱼纹、几何纹为饰。
我国向来有厌胜文化,东井来源于南方的某个星座(南方二十八宿之一),因为“南方丙丁火”,所以人们把方形的星座称为东井星。北斗七星被看作是水瓢,而南方的星被看作是井口,这是厌胜文化的需要,井含水,可灭火。可是,在解释其人物功用时发生了偏差。一种说法是东井灭火说,另一种说法是东井戒火说,其中有三个可疑的观点是分歧的原因:
1. 东汉时期是否已有了专用的消防水井?
2. 肩扛旗幡者是当时专职消防员的形象么?
3. 肩扛旗幡者手里拿的是什么?
灭火说
《中国消防通史》认为,前壁的图案为灭火人物,只见救火者健步疾行,左手执水罐,右手荷旗,旗帜上清楚地标有篆书“灭火”字样。由此可见,早在汉代便形成了专业救火队伍,城市开辟了专门用于灭火的水井,墓主人很可能是从事专业灭火工作的官员,因此是消防领域老前辈。
但是,这些推论与历史情况不符。第一,经过统计调查表明,汉代火灾很少,即使是有限的火灾,也主要以皇宫和宗庙火灾记录为主,因此消防在汉代问题并不很严重[1]。这是因为当时的人口少,居住分散,因为火灾风险并不大。第二,健步如飞者与旁边的鸡,有什么关联?如果晨鸡代表起早,那么灭火者需要早起么?通常人们不会把不相关的东西放在一起,早晨并不是火灾高发的时段。第三,如果该水罐是用于灭火,那么有一个问题,灭火需要快,而水罐(颈口小)不能保证迅速放水,因此不适合火场行动。所以,该井栏画面“灭火说”的最大问题是,汉代没有严重的火灾问题,干嘛要灭火呢?
戒火说
在1984年之前,历史学家的认可“东井戒火”的,只是后来的认识发生了偏差,引得后人加以考证和纠错。熊龙[2]根据字形(见图4),列举了三种可能性,对比的结果倾向于“戒火”,而不是“灭火”。经过对篆书字形的多方反复比较,就是外行也能看出,这是“戒火”。
图4. 篆书的“灭”与“戒”很难识别,但东井一定是戒火,而不是灭火
为了证实这种观点,熊龙继续考证,男子左手拿的可能是一种乐器——铎或铃,在这里用来起到发声警告的功能。男子沿路振铎铃以吸引他人的注意,这是古代记载的[3]:“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的具体实现,唐代还有“腰下佩金兽,手持火铜铃”[4]的说法。扛旗、振铎铃的意义,在于从视觉和听觉上吸引更多人的注意。旗与铃相配,声象具备,使其宣发警戒火灾的效果更佳,从而起提醒防灾的功能。显然,这是把该男子的行动,与现代更夫之报时防灾的功能等同类,所以得到的结论是“颇有类似后世打更者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意味”。
问题就来了,防火大多是在晚上(无论是罗马的消防队伍,还是大宋的军巡铺,都是以晚上的治安和消防为主),更夫大多是夜里行动的,所以最简单最必要的装备是照明工具。古今中外的更夫,无一例外,需要手持照明工具,才能出门防火,如下图(图4)所示。如果没有照明工具,说明不是晚上(雄鸡晚上也不会出来),所以“防火说”有致命的缺陷,就是防火行动发生的时间不对。
图5. 美国殖民地时期防火更夫的标准装备:左手拿灯笼照明,右手拿响板(即木铎)打更,中国的更夫起码要配备类似的工具。
改火说
《艺文类聚》[5]认为寒食的来源是周初的禁火制度。《礼记·郊特牲》说:“季春出火,为焚也。”说的就是古代刀耕火种时代的出火烧荒仪式。出火的目的是把火当作工具,用于平整土地和肥料轮作(生物形式的肥料通过焚烧返回土地)。为什么在季春出火?因为种植的需要,最需要肥料的植物需要按时播种,如果植被过早焚烧,肥料有所浪费损失,过晚,雨季到来之后烧不着,错过了播种季节。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比较隐含,那就是生物燃料集中焚烧有祈雨的目的。燔祭可以祈雨,关键是当地有积雨云的存在,如果通过焚烧来产生大量的干扰粒子和固体粒子作水蒸汽的凝核,那么,因火生云,由云带雨,就是燔祭的目的了。由谁观察天象,保存火种,并出火烧荒呢?古代负责这项指导农业生产重要任务的官员称作火正。火正相当于农业部长,需要经常观察天象(大火星在天空的位置),决定春季的生产活动。到了秋季,大火(恒星)昏见之后,还要举行“内(纳)火”的仪式,把火种收藏起来。因此,禁火的目标有两个:让生物肥料在适当的时刻转化生成,让雨季在预期的时刻到来,这样先民们就同时避免了两项需要工具的农活(平整土地和灌溉土地),这就是刀耕火种经济的精髓。
所以,改火者扛的旗帜是“戒火”,这是古代火政的一种措施,在刀耕火种行动开始之前,需要戒火,相当于“寒食”。“凡国失火,野焚莱,则有刑罚焉”,这是因为如果不戒火,去年的田头积累的燃料被大火烧光之后,由于距离播种时段(大约是清明节附近)太远,肥料流失严重,所以“不戒火”意味着来年收成不足。凡是刀耕火种的民族,例如唐宋时期的“畲民”,非常讲究按时点火。所以在这个火种到来之前,需要小心看护田地,等候放火时刻的到来(有时阴历三月三,有时是冬至日之后的第106日,有时是清明节。注意,清明节是农耕文化的节日,寒食节是火耕文化的节日,两者背靠背,是寒食消清明涨,逐步过渡的结果)。改火者,扛着“戒火”的旗幡,目的有二,提醒他人,这是火种下乡,需要小心;现在是戒火时段,不要怠慢。所以,“东井戒火”戒的是生产用火,而不是防备生活用火失控。
所以,这张图可以说是一张政治宣传画,代表着古代的改火实践:一个人代表中央政府,送火种下乡。所以左手里拿的是火种,符合古代“束蕴请火”的惯例,需要小心照料。如果是水壶,那么背在身上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拿在手上的,一定很轻,又比较重视,所以需要手持。由于是长途跋涉,所以需要很早就动身,与鸡鸣相伴。关键是旗子,代表着中央政府的权威。在火耕流行的古代,能够代表中央权威的东西并不多,历法是一种,火种也是一种。
改火措施是否真正发生,现在还有争议,关键是现在还不能证明《礼记》是西周时期真正发生过的礼仪,而且我国对刀耕火种经济的记录又非常有限(因为从事刀耕火种的民族通常比较落后,缺乏文字记录)。有一点肯定的是,在宋朝以前(敲石取火取代钻木取火发生在宋代),民众对远古改火习俗还是非常熟悉的,所以隋代王劭以“古有钻燧改火之议,近代废绝”,于是上表请变火[6]。唐代,继承了隋代的改火和派火制度,并配合寒食,由清明当日赐新火。谢观《清明日恩赐百官新火赋》说:“国有禁火,应当清明,万室而寒灰寂灭……桐花始发,赐新火于公卿……于时宰执俱瞻,高卑毕赐”。新火仍是平明而钻燧献入。唐诗中咏清明出火的作品很多,表现出寒食终了的喜悦心情,最著名的是韩栩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诗中表达的气候信息(暖和),和社会的平和喜乐的心情,让唐德宗都记住了诗的作者(当时有两个韩栩,唐德宗记住的是能写春城飞花的韩栩),可见赐火制度在当时是深得人心的,中央政府在赐火仪式中的地位也是稳定的,把出火作为改火的奉新火之义已经巩固。
宋朝钻火之仪完全承袭唐代,元以后见不到钻火之仪了。从取火技术上判断,宋代已经有火镰取火(用火镰敲击燧石,打出的火星,点着了蓬松的火绒。再用嘴吹燃出火苗,就得到了火种),还有“引火奴”等助燃材料,因此取火工作方便多了,令中央政府的取火中心地位有所下降。不过,宋代以后,刀耕火种的畲民制度基本消亡,作为刀耕火种时代的典型节日,寒食节的消亡也是在宋代发生的。
总之,“东井戒火”代表的是一种古代改火措施的实现,未必是一定发生过的真实场景,但代表古人的一种意识或愿望,符合古代先民刀耕火种经济的理想和现实的典型场面。作为一种汉代明器(墓葬用品),还是有其内在的合理性。因此,“东井戒火”代表了古代改火实践下的一种理想和愿望,是对农业丰收的渴望,是中央政府“敬授民时”的体现,是社会对中央政府权威的认可,符合刚刚从火耕进入农耕阶段的农耕民族的政治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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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我的《火灾动力学》教材
参考文献:
[1] 彭卫,杨振红,说汉代火灾,载《高敏先生八十华诞纪念文集》
[2] 熊龙,“东井戒火”陶井正名及相关问题考证, 文博,2012年1期
[3]《周礼·司寇》
[4] 皮日休《入林屋洞诗》
[5]《周禮》曰:「司烜氏.仲春以木鐸脩火禁于國中.為季春將出火也。」
[6]《隋书?卷六十九》